We need to create. It is the only thing louder than destruction.

西中心|ER|音乐剧
ao3: shioham

© 蕭寒無聲
Powered by LOFTER

【APH】日落潘普洛纳 17-19+文后记(完结)

+最近好像因为桃老师的repo很多朋友又回来关注了这篇文,因为已经完售两年多也不会二刷啦,这里就把本子里收录的17到19章以及文后谈都发出来和大家共享。

+这篇文是我自己迄今写过的最满意和自觉完成度最高的故事之一,直到今天还有人愿意阅读我也非常开心。希望各位喜欢它的结局!

+前文链接:01 02 03 04 05 06 07 08 09 10 11 12 13 14 15 16


---

第十七章

拳击手捂着眼睛倒在了地上。

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他一边惨叫、一边蜷缩在地上打着滚,场景万分骇人。另外两个醉汉看他倒在了枪下,惊恐地连连后退,甚至在自己拖地的裤脚上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倒在了沙地上。亚瑟握着枪,抬起眼睛朝他们看了一眼,两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连裤子都来不及提上便仓皇逃走了。

年轻的英国人站在那儿,因为开了枪,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心里十分茫然,甚至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战场上一样。他看到那两人逃跑,下意识地又抬起手臂,想要再补上两枪,将他们纷纷击倒在地上。然而,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手枪从他手里夺走了。

“亚瑟,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他转过头去,看见抓住他手腕的正是安东尼奥。斗牛士正瞪大眼睛瞧着他,眼里既有感激,也有担忧和恐惧。看到这双眼睛,亚瑟·柯克兰这才回过神来,重新听见了声音。他往四周看去,发现教堂门口已经乱作一团。倒在地上的拳击手这时已经一动不动了,他的双手盖在脸上,没来得及提上的裤子挂在膝盖间,不知道是疼昏了过去、还是干脆死去了。几个青壮年男人拉着他的手臂和脚腕,将他抬走了。太阳照射着的沙地上,留下了一滩深色的血迹。刚刚还人迹寥寥的街道上,这时已经围了一圈人,他们吵嚷着、叫骂着,把亚瑟和安东尼奥一圈圈地包围了起来。一些男人在用西班牙语大骂些什么,其中有些人看见亚瑟手里没有了枪,便作势想要冲上来揍他。那些原本在教堂里礼拜的人,听到骚乱声,也纷纷从教堂里跑出来想看个究竟。那长枪手就在他们其中。看到眼前的情形,他原本悠闲的神色立刻变得十分震惊,亚瑟看到他担忧地望了安东尼奥一眼,便急忙朝他们跑来。

“你的英国人都干了些什么?”他一靠近安东尼奥就朝他喊道。几个本地人在他身后挥舞着拳头,朝亚瑟大喊着“恶棍”、“同性恋者”和“杀人犯”。

“他朝卡洛斯开了一枪。”安东尼奥说,脸上尽是忧愁的神色,“他太傻了!唉,英国人,傻瓜!这事做得真是太傻了!”他连连喊道,又转过头来看着亚瑟,两只手抓住他的肩膀,“亚瑟,你真是个傻瓜!你当时在想些什么?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看不出任由他侮辱你就显得多么聪明。”亚瑟固执地说。这时他已经从狂怒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一时冲动、把事情搞砸了,心里开始隐约觉得担忧和慌张。那些涨红了脸的男人女人,被安东尼奥和裘奥挡在身后,朝亚瑟挥舞着拳头,发出愤怒的叫喊。这嘈杂的场面,人们层层叠叠愤怒的脸,既让人觉得晕眩,同时又令人恐惧。但方才那三个流氓的行径依然使亚瑟怒火万丈,不愿意在嘴上服软。

“那个英国佬是个杀人犯!”一个身材粗胖、声音洪亮的男人大喊道,其他人便大喊着“是啊”“是啊”地应和着。“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你把这个外国人带进来,让他在教堂前谋杀了我们自己的弟兄!”

“是啊!”人群大喊着,“是啊!”

“把他赶走!”一个女人说。

“把他交给警察!”一个老人说。

“把他丢进监狱!”一个学生说。

“我们不欢迎他!”那个声音洪亮的男人又喊道,“节庆过去了,我们不需要更多外国人了!”

“是啊!”人群应和道,“正是这样!”

“快走吧,亚瑟!”安东尼奥抓着亚瑟的肩膀,冲他大喊道,“快走!”他一边说,一边把亚瑟往人群外推去,“迈开腿跑吧!”

“我不想跑。”亚瑟说,他抓住安东尼奥的手腕,想阻止他继续推搡自己。然而,安东尼奥甩开了他的手,把亚瑟的手枪塞回他手里,捏着他的手指让他握住了。

“你必须得走。”斗牛士焦急地说。在他身后,人们还在吵嚷,裘奥正拦着几个挥舞拳头的男人,像是在和他们争吵些什么。“你闯大祸了,英国人!趁他们还没有冲过来对付你之前,快走吧!”

“我不害怕他们。”亚瑟说,依然不愿意离开,“我上过战场,安东尼奥。我手上还有枪呢。”

“别再提你的枪了!”斗牛士厉声说道。“我把这枪还给你,是为了让你能保护自己,不是为了让你再去伤害任何一个人的。你不明白,英国人,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儿伤害一个西班牙人的弟兄。”

“我真不敢相信,在他那样对你之后,你还称他是你的‘弟兄’!”亚瑟难以置信地说道。“难道这些西班牙人没看见那拳击手刚刚对你做的事情么?”

“别说这些了,亚瑟,你根本不明白。这不是你——一个外国人——应该伸张正义的场合!”安东尼奥喊道,看起来更焦急了,“在这儿发生更多的冲突之前,快走吧!去火车站,买最近一班列车的票,立刻离开这里。”

“可我不能把你留在——”

“喂,安东尼奥!”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声音从安东尼奥身后传来。他抬起头,看见那个身材粗胖、声音洪亮的男人,还有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正拿着一张张愤怒的脸朝他看过来。

“安东尼奥!”那个男人喊道,“让你的英国婊子滚出潘普洛纳!”

“让他滚!”人群喊道,“让他滚出潘普洛纳!”

“我看卡洛斯的兄弟会杀了这个娘娘腔的!”另一个男人说,“同性恋者,异乡人,杀人犯!费尔南德斯,叫他滚开!”

“同性恋者,异乡人,杀人犯!”人群重复道,“安东尼奥,让他滚!让他滚出潘普洛纳!”

人们越是喊叫,便越是激愤,长枪手劝阻的声音被人们的七嘴八舌淹没,这时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吵嚷声好似枪炮一样,让亚瑟头晕目眩,脑袋里嗡嗡作响。他环顾四周,只能看到一张张涨红了的、愤怒地嘶吼着的脸庞。于是,他把视线转回斗牛士身上,看着他的脸。

“你走吧,亚瑟·柯克兰。”斗牛士说道。他握着拳头,下颚崩紧了。在他身后,人们挥舞着拳头、食指向前伸着,仿佛戳在他的脊背上一样。“我的人民不欢迎你。我也不欢迎你。”

亚瑟被他这幅痛苦又悲伤的样子吓住了。他朝斗牛士靠过去,向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握住他的肩膀安抚他。但安东尼奥却把他推开了。

“别碰我,”他说,眼眶变红了。他连连后退,使劲咬着自己的下唇,看起来万分痛苦。这幅痛苦的、已经下定了决心的神色,竟和他决定回潘普洛纳时的表情如出一辙。“你走吧。你走。你走。”

亚瑟看着他,那双绿眼睛里此刻除了痛苦和不舍之外,竟然还带着乞求的神色。这时他明白了,对方这是已经决心同他决裂了。不管这番决绝的话是说给那些西班牙人听的,还是说给亚瑟的,斗牛士确实已经下定了决心,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于是亚瑟离开了。他回了三次头,可安东尼奥已经转过身去,脸朝着他的同乡人看去,不再望着亚瑟。

亚瑟朝那辆出租汽车走去,司机本来正站在原地看热闹,见亚瑟走过来,他把行李从车里取出来,有些慌张地递给亚瑟。

“我不愿意再载你了。”他用西班牙语说。

亚瑟把行李箱推了回去。

“我给你三倍的钱。”他疲惫地说。

他上了车,出租汽车在沙土地上转了个弯,朝教堂的反方向驶去。亚瑟从车厢尾部的玻璃向后看去,人群逐渐变成模糊的一片,他们喧嚷着、吵闹着,安东尼奥站在他们其中,面朝着教堂、背对着亚瑟。他那总是高昂的头颅垂了下去,总是挺直的肩膀和脊背此刻变得弯曲,不知是否正因为哭泣而抖动着。这幅场景,和方才他在卡洛斯面前挺直脊背的模样、还有比亚里茨窗前他潇洒的身躯相比,已经全然不同了。亚瑟凝视着那个低垂的背影,一时间感到无尽悲伤。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安东尼奥赶走了他,是他终结了他们的关系,他却感到是自己对不起安东尼奥,是他毁了西班牙人。是他给那张不知忧愁为何物的面孔添上了阴翳,是他撕裂了那颗公牛一般强壮的心脏。他不该让自己的私欲和感情沾染上那颗纯真的、高尚的和勇猛的心灵,不该让他尝到悲伤的滋味。

汽车向火车站驶去,天色阴了下来。天空中,北方海湾的水汽正变成滚滚乌云向这座城市扑来,远方的山脉淹没在一片乳白色的雾气里。潘普洛纳今日又要下雨了。

 

他买了下午的车票回巴黎。下午两点的时候,雨落了下来。气温因为雨水变得冷冽了,亚瑟裹紧大衣,戴上了手套。他朝街道上看去,四周只有一阵灰色和乳白色的空茫景象,雨水顺着火车站长廊的顶棚淅淅沥沥地落下,砸在砂土地上。他的鼻腔充满了被雨打湿的泥土的气味。这时,一辆车在车站的长廊边停下了。车门打开,安东尼奥走了下来。

“我是来和你送别的。”他说。他没有打伞就朝亚瑟走了过来,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像泉水那样哗哗地流下。

“谢谢你。”亚瑟看着他说。他想找售票员要一条毛巾给他,但安东尼奥拒绝了。他显然不想让其他人再来打扰他们了。

“今天上午,我很抱歉他们那样说你。”安东尼奥苦笑着说。“杀人犯,婊子……他们不应该那样说你的。”

亚瑟叹了口气。他这时候已经既不感到愤怒、也不感到悲伤了。接受了他们即将就此分别这一事实之后,他心里只剩下平静而麻木的痛苦了。

“我不该开枪的。”他说。

“那是为了我。”安东尼奥说,“我应该谢谢你的。”

“不。”亚瑟摇了摇头,“我很抱歉。是我毁了这一切。”

“你没有毁掉什么。”

“昨天晚上,离开巴伦西亚之前,我也不应该那样对你。”

“我不生你的气。”

“我无论如何不应该那样对你。我发了火,我不该那样。我强迫了你。”

“我是情愿你那样的。看你发火,反而让我好受些。英国人,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希望这是真的。”

“是真的。亚瑟,千真万确。”斗牛士看着他说,用一只手抹掉自己脸上的水,“我们不说这些了。我来是想对你说,不要再回潘普洛纳了。英国人,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些人,他们会伤害你的。”

“永远不回来吗?”亚瑟皱着眉头说,“我说了,安东尼奥,我上过战场。那些家伙不能拿我怎么样。”

“他们能,亚瑟。他们能。”安东尼奥说,“有些伤害和你面对枪炮时所受到的伤害是不一样的。答应我,你永远不会再来潘普洛纳了。”

“可他们又会对你做什么呢?”亚瑟忍不住问道,“要是他们为难你,或者你的家人呢?”

“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的。”

“这时你却这么说了。”

“好了,亚瑟。”安东尼奥说,冲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来,“别为我担心。他们会原谅我的。如果他们见不到你,他们的怒气也就到此为止了。如果下个月,甚至下一年,我给他们一场漂亮的演出,他们就会忘记这件事了。”

“你确定是这样么?”

“是这样。我很有把握。”

“可瓦尔加斯和我说过桑托斯的事情。”

“那是因为他输了。”安东尼奥说。听到这个名字,他看上去也稍微有些心悸,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他伸出两手放在亚瑟的脖颈两侧,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我不会的。你还记得艾米丽说过,我可以活一千岁么?没有牛可以打败我。”

“没有人能活一千岁。”亚瑟嘟囔道。他想起那个下午,他和安东尼奥第一次做爱,然后进行这场对话的时候。他还记得他们在闷热的午后,陷在干燥的白色床单里,安东尼奥温暖的身体贴着他的时候。而现在他只有放在他脸庞两侧的两只手掌,因为雨水而凉飕飕的。他抬起手,抓住安东尼奥的两只手腕。这时天气不好,车站没几个人,因此他们这样做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彼此的手都是那样冰凉。

“我能。”安东尼奥说,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显然也是想起了那个午后。“我就是能。英国人,请让我一个人面对潘普洛纳吧。”

亚瑟看着他,明白了这不是一个请求,而已经是一个决定了。他叹了口气,松开了西班牙人的手腕。

“好。”他说。

他的列车这时快要启程了,于是他拎起手提箱向月台走去。安东尼奥跟了上来,和亚瑟并肩走着。这也许是最后一段独处的时间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没有拥抱,亚瑟想着,没有亲吻,也没有亲密的话了。他要上的火车就在眼前,而他们就要这样告别了。

他们上了站台,亚瑟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站台的雨棚和火车之间那一段淅淅沥沥的水帘。

“我自己上去就好。”他说。

“好。”安东尼奥说。亚瑟拎着手提箱穿过那一片雨幕,很快上了车。他在车厢里走了一会儿,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将窗户打开、向外看去。安东尼奥正站在月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再见了,英国人。”他说。亚瑟能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再见,安东尼奥。”亚瑟说。他将半个身躯探出车窗,靠近了安东尼奥。他仔细地看着他。他能看到雨水沾在他的呢子外套上,他的头发上,他金褐色的挺拔鼻梁上。他还能再见到这张脸吗?

“我们还能见面吗?”他忍不住问道。“也许有一天,我只是远远坐在观众席上,看着你杀死一头公牛,就像我第一次看你斗牛时那样。”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他。这时,火车的汽笛声响了。我该离开了,亚瑟想,他看起来没有其他的话想要告诉我了。火车开始缓缓移动,他向后退了一点,打算坐回车厢内去。这时,他突然听到安东尼奥在车窗下喊了起来。

“亚瑟!”他探出头去,看见斗牛士正站在窗下,在雨水中向他伸出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吧!”

“当然。”亚瑟说,他连忙再次探出身子,紧紧握住了安东尼奥的手。他看出对方依依不舍,于是忍不住又问道,“你真的不愿让我再回潘普洛纳吗?”

安东尼奥痛苦地笑了。火车越开越快,他为了牵着亚瑟的手,这时只能在车窗下小跑起来。亚瑟尽量将手臂伸出车外,雨淋湿了他的整条袖子。西班牙人在雨幕中看着他,突然开了口。

“啊,我爱您!我爱您!”他止不住地喊道。亚瑟抓着他的手,看见泪水从他绿色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安东尼奥对他说过的所有话里,从没有过一句让他感觉如此地饱含感情、又如此地令人悲伤。“但是,求您,求您不要再回潘普洛纳。”他说,那只握着亚瑟右手的手指张开了,在雨水中,从他皮手套的面料中溜走了。亚瑟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安东尼奥这时已经跑到了站台的尽头,只能停下了。火车越开越快,一头扎进了灰白色的雨雾之中。起初,亚瑟还能看见安东尼奥站在站台上的身影,但这幅景象很快就被列车甩在了身后,消失在了雨里。亚瑟靠在窗边,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心里想着,这是多么感情真挚的告白啊。但是,这一刻他明白了:

这就是诀别了。

 

 

第十八章

他再听到关于潘普洛纳的消息,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返回伦敦之后,亚瑟又回到了报社。他的编辑听说他在巴黎住了好几个月,还去了一趟西班牙,满心希望他能写一本多姿多彩的异国故事。

“别再写什么战争了!”他的编辑说,“战争已经过去了,没人想看战争了。多情的法国女人,热烈的西班牙姑娘,就没有一场艳遇让你想要下笔么?”

“没这回事。”亚瑟对他说,“没什么那样的艳遇可写。”

“你在和我们撒谎呢。”他的编辑笑着说,“那么,柯克兰先生,你总还看了一两场斗牛表演吧!如果说有什么角色能让所有人热血沸腾,我看就是斗牛士了。斗牛士和贵妇人,斗牛士和家乡的姑娘,不管是多么俗套的爱情故事,人们都愿意买账的。”

这儿并没有你想要的那种爱情故事,亚瑟想。提到斗牛士,令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安东尼奥。关于安东尼奥,他有许多事情可写,太多了,可是没有一件是他的编辑想要看到的。他看着对方兴致勃勃的脸庞,突然没有了解释的欲望。

“好吧。”他简短地说,“我会试试的。”

那之后,他还是迟迟没有动笔。他像过去那样生活,读书,写作,和他的同事们一起喝咖啡。那封本来要寄给他父亲的信,被他扔进了壁炉里。他和霍兰德见过几次面,谁也没再提起那个西班牙的七月。潘普洛纳的一切,如今想起来,竟然都像一场幻梦一般。

一年很快匆匆过去,潘普洛纳又进入了斗牛的季节。这个时节早已成为了亚瑟日记本上不愿翻过的几页,他常常幻想自己仍然可以见一见安东尼奥,即使他只是悄悄回到潘普洛纳,在看台上远远地望他一眼。然而,他依然牢记着自己对西班牙人的承诺。这一年间,弗朗西斯从没联系过他。即使他相信霍兰德早就给了法国人自己在伦敦的地址。潘普洛纳后来发生了什么,亚瑟一概不知。

这天早上,他去报社取一本他忘在那里的书。他站在自己编辑的办公室里,打量着他的书架,盘算着什么时候他为西班牙写的故事能成为这上面新的一本。这时,敲门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他回过头,看见报社负责收发信件的小伙子正站在门口看着他。

“这儿有一封您的电报,亚瑟·柯克兰先生。”他拿着一封电报说道,“他们说这必须亲手交到您手里。必须您亲自来收。”

“把它给我吧。”亚瑟说,示意那男孩过来。他打开电报,里面只有几个字:

安东尼奥出事了

速来潘普洛纳

弗朗西斯

“……”

亚瑟后退了两步,撞在了书架上。他觉得头晕目眩。安东尼奥?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安东尼奥!木制书架剧烈地摇晃了三下,几本硬皮书翻了下来、沉重地砸在了地上。安东尼奥。他小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对落下的书浑然不觉。安东尼奥,他出事了,他需要他。他需要他到潘普洛纳去。他出了什么事?亚瑟想,想到他出了事令我担忧。但是这多么惊喜啊!他竟然需要我回潘普洛纳去。他需要我!我以为这种事情一辈子都不会发生了。

“柯克兰先生!你还好么?”那小伙子盯着他,似乎被他的脸色吓到了。他跑到亚瑟身边蹲下,捡起地上的书。

亚瑟摆了摆手,阻止了他。

“我自己收拾这儿就好。你,帮我订一张去西班牙的船票。”他轻声说,声音平静得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最早的——越早越好。”

 

两天之后,亚瑟就抵达了潘普洛纳。他从长途汽车上走了下来,烈日当头,烟花屑和酒的气味冲进他的鼻腔。潘普洛纳看起来还和去年一模一样。为期一周的庆典刚刚结束,街上到处都有人在收拾节庆时留下的舞台和货摊。亚瑟走在街上,有不少人依然认得他,但没人再上前搭话,只匆匆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去他妈的!他想,学着那个姓瓦尔加斯的斗牛评论员骂了句脏话。我不在乎他们,我不在乎!我回到潘普洛纳了。安东尼奥希望我回来。我现在明白了,他的心并没有那么狠,他一年前把我赶走,现在又要我回来。不管他出了什么事……天啊!我希望他没受太重的伤。斗牛是多么危险啊。这一次,我一定要劝他,我可以把他带走。就算他受了伤,我可以请最好的医生给他。他在哪儿,他出了什么事?我真想现在就见到他!

他快步走在街上,最后甚至忍不住地小跑起来。等他到了波诺弗瓦的旅馆门口时,已经气喘吁吁了。一个穿着黑裙子的女人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她的黑发散在肩上,嘴里正抽着一根烟。亚瑟走进了一点,认出她是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小姐!”他喊道,声音因为急切已经忘了维持平静和礼仪。他喘着气朝她小跑过去,伊莎贝拉注意到他,便抬起眼睛瞧着他。然而,亚瑟惊讶地发现她脸色蜡黄,形容憔悴,看样子已经很久没好好休息过了。她盯着亚瑟看了一会儿,这眼神是多么漫不经心啊!这幅表情就好像她根本没认出亚瑟是谁一样。

“女士,伊莎贝拉,我是亚瑟·柯克兰。”亚瑟愣了愣,只好说道。“我去年来过潘普洛纳。”

伊莎贝拉盯着他看。又过了大约两三秒钟,她的眼睛才清明起来。

“……啊。英国伯爵老爷。”她淡淡地说,认出了他。然而,她说完这话,便移开视线不再瞧他,看上去也丝毫不再关心他了。她捏着烟又吸了一口,缓慢地吐出一些烟雾。“现在你来了。之前他遭罪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

“这是什么意思?”这话让亚瑟愣住了。“他遭罪的时候?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安东尼奥……他还好么?”

“‘他还好吗?’哈、哈、哈!”西班牙女人大笑起来,被烟呛住了嗓子,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令亚瑟摸不着头脑的是,这笑声非常干枯、非常沙哑,和一年前舞女那活泼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已经完全不同了。“伯爵老爷,你问得这样天真,真让我发笑!你在这儿开了一枪就落荒而逃的时候,难道没想过安东尼奥留在这儿会面对什么吗?一年前,你离开潘普洛纳之后,安东尼奥和裘奥,都与孔查一起去了北边。这一是为了躲避你惹出的风波,二是为了孔查的婚礼。裘奥告诉我,他拗不过安东尼奥。婚礼结束后,他仍想着回来斗牛。即使经过了这么多事儿,他还是想回来!裘奥没有办法,他今年去葡萄牙打点生意了,没法陪安东尼奥一起回来。因此,安东尼奥就一个人回了潘普洛纳。我和裘奥都很担心他,因此我搬过去和他住在一起。那个孔查,呸!真是个蠢女人。她以为只要把你吓走,一切都解决了。她把安东尼奥害得那样伤心,却还不如我像个姐姐一样照看着他。我和他住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他依然是那个斗牛场里的天才。但是潘普洛纳呢?潘普洛纳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他了。弗朗西斯愁眉苦脸的,成天念叨着安东尼奥的投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每场比赛能卖出的门票也大不如以前了。有些人倒是依然看他表演,可他们还不如不看!那些日子,人们跑上看台,不再是为了看他怎样成功、而是想去看他怎样失败了。那些蠢蛋都认为他会成为下一个桑托斯——那个在人们的嘘声中被公牛捅伤了肺部,醉醺醺地淹死在水沟里的可怜虫。可怜的安东尼奥!每当他在场上表现出一点失误,人们便会嘘他。那些蠢驴不断要求他苦挨到表演时间的最后一刻再杀死公牛,却不是为了看他表现出更多精彩的技艺,而是想看他大汗淋漓、疲惫难堪的样子。人们曾经多么爱他,现在就多么唾弃他。这些流氓,婊子,我恨得牙痒痒。人可以轻易地变得多么健忘和恶毒啊!那一段时间,所有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可安东尼奥,他真是个傻瓜。这一根筋的倔驴,没和他哥哥学到半点小聪明!即使人们这样对他,他还是一门心思想要留在斗牛场上。”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亚瑟被舞女连珠炮般的话语吓了一跳,半晌后才轻声说道。伊莎贝拉的话勾起了他的想象,斗牛士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出现在他的眼前、使他心碎。他真想痛骂那些曾经对他趋之若鹜、后来却嘲笑和看轻他的人。如果世间有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他多希望让那些恶毒的人们通通尝上一遍!这世界上若是真有高贵、真诚的灵魂存在,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必然拥有一个。人们怎么忍心那样对待他?当然,他也痛恨自己,竟然真的相信安东尼奥的话,就那样一走了之。“为什么你们从来没告诉过我?如果你们写信告诉我,我一定——”

“告诉你?”伊莎贝拉嗤笑了一声,她把烟扔在沙地上,用鞋尖按灭了火星。“天真的英国人,我们告诉你,你又会怎么做呢?你要回到潘普洛纳么?你要让嘲笑他的人每人都吃一颗子弹吗?如果那样真的有用的话,我会第一个去叫你回来。如果这能帮助安东尼奥,即使要我一个人坐着那冒烟的钢铁船跑到英国去,即使我要用个酒瓶把你敲晕,我也会把你拖回来。但是,安东尼奥是个傻子。他是在与他自己较劲。他想要回到斗牛场上,他就必须忍受这些。我不能告诉你,让你把他带走,或者让你过来朝别人扣动扳机,让他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就算只是让你知道他生活得十分狼狈,那头倔驴,他的自尊心也受不了的。唉!但我有时候竟然也希望你也在这儿陪着他。

“但是……”亚瑟开了口,他想说但是安东尼奥现在叫我回来了。他让弗朗西斯发电报给我,我回来了,我现在就可以帮助他了。然而,他还没说完这句话,一阵刹车的噪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抬起头,看见一辆货车在旅馆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工人打扮的男人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他看到亚瑟,立刻愣在了原地。

“英国来的先生。”他愣愣地说,局促地看着亚瑟,“……您回来了。”

“……你好。”亚瑟吓了一跳,狐疑地看着他,用西班牙语打了招呼。不到一年前当地人唾骂他的情形,现在还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可是现在,这个年轻工人却用一种混合着惭愧和尊敬的表情看着他,实在让他莫名其妙。

“我是来给波诺弗瓦先生送货的。”这工人说,看起来有一丝紧张不安。他把头上沾了油的帽子摘下来,放在胸前、用两只手绞着,“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您……我真想不到还有机会能和您说这句话!我们……我和这儿的许多人,我们都觉得安东尼奥是个好样的。我明白,我明白,突然说这句话听起来很奇怪……但是,事情就是这样。英国人,我得让你知道,我们都觉得他是好样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亚瑟忍不住问道。这下他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瞧您说的。”那年轻人说。“前些天那件事儿,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安东尼奥把卡洛斯给打垮了,我们都佩服他。见了那场面的人,没人不觉得他是个好样的!他真勇敢,是个响当当的男人。”

“卡洛斯?”亚瑟讶异地问道,“那个拳击手?我以为他……”

“他没有死。”坐在一边的伊莎贝拉不咸不淡地说道。她又点燃了一根烟,放到嘴边使劲吸了一口,“那个混球,他最后没有死。你打过去的子弹卡在了他的眼眶里,没有穿过头颅。他捡回一条烂命。”

“噢。”亚瑟迟疑地说道。“……这是一件好事吗?”

 “全看您如何定义一件‘好事’了。”伊莎贝拉冷笑了一声,厉声说道。“他保住一条命,却丢了眼睛。这事儿教他怀恨在心,再也忘不掉你了。那些嘲笑安东尼奥的蠢驴头脑简单,碰到任何一件新鲜事,很快就能忘了你和斗牛士的风流史。卡洛斯呢?他可没那么容易了。从安东尼奥回到斗牛场上,再到今年的圣福明节,半年多来,人们已经不那么热衷于找安东尼奥的乐子了。要我说,如果安东尼奥可以咬牙撑过去,就算他不像以前那样受追捧,也总会重新收到几声喝彩的。但丢了眼睛的拳击手是不可能这样罢休的。安东尼奥,傻小伙子,他也不甘心仅仅只是在黄沙地上保住位置而已。今年的前两个表演日,我看得真切,他已经远没有以往斗得好了。英国人,你也看到过,他曾经是怎样在斗牛场上挥着红布,和公牛紧贴在一起起舞!可现在他变得小心翼翼了。他不出差错,他杀死了牛,可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潇洒轻松了。报纸上的斗牛评论员是怎么说的?‘费尔南德斯在斗牛场上显赫一时的高潮已经过去,那种动人火花和风采将不会再有了’。这话可真叫人丧气!安东尼奥逼着弗朗西斯把这页评论读给他听……这话着实让他受了不小的打击。就在前些天,最后一个表演日的前一天,他竟然去教堂祷告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不需要保佑,不需要靠祷告让自己安心……他那时是不怕死的。唉,可是现在,他几乎要被这一年的遭遇打垮了。结果呢?他就在教堂前遇见了卡洛斯。”

“卡洛斯。”亚瑟重复道。即使过了这么久,这名字依然使他不安。

“是的,遇见了缺了一只眼睛的卡洛斯。”那个货车司机插话道。“那卡洛斯自从缺了眼睛,再没上过拳击场。他每天在街上乱逛,喝得醉醺醺的,跟那些没活做的流氓们混在一起。那一天,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街上堵住安东尼奥,又开始侮辱他了。英国来的先生,您要知道,这些日子,已经没有人那样嘲笑安东尼奥了。可卡洛斯呢?卡洛斯还是那么做。他嚷嚷着,安东尼奥却不理会他。见自己没法引起他的注意,他便换了对象,开始侮辱起您了。”

“侮辱起了我?”

“正是这样!这么一来,安东尼奥就彻底被惹火了。他扑上去,和卡洛斯打了起来。但卡洛斯可比他强壮多了!他一边嚷嚷着要宰了安东尼奥,一边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好家伙,直接把安东尼奥打得倒在了地上。”

“他狠狠地打了安东尼奥一拳?”亚瑟忍不住喊道,“他曾经一拳就把霍兰德打得昏了过去!”

“可不是嘛!我们不少人都见识过卡洛斯的拳头,那可真够受的。然而,他却没法把安东尼奥打得昏过去。安东尼奥是个好样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爬起身来,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倒在地。这过程约摸重复了二十次,可怜的安东尼奥,他已经非常虚弱、快要站不住了。他坐在地上,我们都看不下去了。我跑过去按住他的肩膀,叫他别再起来了。可安东尼奥不肯罢休。我按不住他,他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这会儿,连卡洛斯也不愿再打他了!那胆小鬼,他已经被吓坏了。他看到安东尼奥的样子,说自己不能再打他,如果再打下去就太恶毒了。于是安东尼奥摇晃着向他走过去,朝他问道,卡洛斯,你不愿意再揍我了?卡洛斯连连后退,眼神又害怕又佩服,已经惭愧得不行了。他说,不,我不愿意再揍你了。安东尼奥就说,好。然后他举起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给了卡洛斯一拳。卡洛斯被打得仰面摔在了地上,安东尼奥也倒下了。好小伙子,他仍然不肯罢休。等他蓄足力气,他便又撑着地爬了起来,踉跄着朝卡洛斯走去。他一只手揪住卡洛斯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另一只手狠狠照着他的脸打了上去。好家伙!卡洛斯的鼻梁这回真是断了,我们都听到了骨头破碎的声音。这一拳之后,安东尼奥算是用尽了力气,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卡洛斯呢?他彻底被打垮了!我看他这一次是服气了,我看他又重新开始佩服安东尼奥了。何止是他呢?连我都叫起好来。安东尼奥真是个男子汉。英国人,我得向你道歉。以前我以为您让他成了个没种的娘娘腔,但这不是真的。我真佩服他!就连我自己,都不一定能为了我的婆娘去挨卡洛斯的拳头。”

“安东尼奥真是个傻瓜。”亚瑟瞪大眼睛瞧着货车司机,震惊地轻声感叹道。他想着那些拳头打在斗牛士的身上,他却一次次固执地重新站起来,然后又被打倒在地。他多傻啊!那场景令他既心痛又敬佩。“这么说来,他就是因为这件事受了伤。就是因为这件事,弗朗西斯才给我发电报的。”他喃喃自语道,既骄傲、心痛,又欣慰。现在这些人不再唾弃他们了!这货车司机竟然走到亚瑟面前,尊敬地看着他,向他道歉。难怪安东尼奥想要他回来!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立刻见到安东尼奥。他恨不得立刻看看他的伤口,安抚他,拥抱他,亲吻他。

“安东尼奥现在在哪里?”他向伊莎贝拉问道。

伊莎贝拉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绿眼睛睁大了,看起来既讶异、又悲伤。

“英国老爷,你不知道吗?”她说,“安东尼奥死了。”

 

 

 

第十九章

“你说什么?”亚瑟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女人,“……安东尼奥死了?……你在说些什么话!”

“他死了。”伊莎贝拉轻声说,怜悯地看着他,“看来弗朗西斯还没告诉你这件事。英国老爷,他死了。我们的安东尼死了。”

“……这不可能。”亚瑟说。伊莎贝拉在说胡话,他想,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刚刚还坐在这儿,告诉我安东尼奥是怎么打垮了那瞎眼的恶霸,这货车司机,他说得多么神采飞扬啊!伊莎贝拉是在骗我。她要不是抽了太多香烟,就是喝醉了酒。亚瑟抬起眼睛看着那个开货车的家伙,可他却移开了视线,仿佛不敢看他似的。他为什么不敢看着我?……这不可能。亚瑟想,波诺弗瓦从没说过这些。他盯着伊莎贝拉和那年轻工人、连连后退。他一直退到酒馆门前,才猛地转身推开了门、冲进大厅。

“波诺弗瓦!”他大声喊道,并不在乎餐厅里是不是坐着其他的客人。安东尼奥在这儿,他想,他受了伤,或者遇到了什么别的麻烦,但他一定在这儿。他叫弗朗西斯写电报给我,他让我来潘普洛纳。亚瑟瞧见法国人正站在木制吧台之后,看起来和伊莎贝拉一样十分疲惫,眼眶发红,脸颊凹了下去。他冲到吧台前面,一把抓住了法国男人的肩膀。

“安东尼奥在哪里?”他厉声问道。

“……柯克兰先生。”法国人说。

看见亚瑟冲进大厅,他的眼睛短暂地睁大了。他愣愣地盯着大吼的英国人,两三秒后似乎才想起了他的来意。法国男人垂下眼睛,露出了一个苦笑。

“我希望你的旅途还算顺利。”他说。

“收起你的客套话。”亚瑟说。为什么波诺弗瓦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为什么要苦笑?为什么大厅里的客人们在窃窃私语,有些甚至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和刚刚伊莎贝拉的眼神简直如出一辙。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波诺弗瓦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波诺弗瓦。”他的声音提高了,因为突然涌上心头的恐惧带上了一丝颤抖,“安东尼奥在哪里?”

“柯克兰先生。”法国人说,“我们去房间里面说话。我们别在这儿说话。”

“去你妈的。”亚瑟说,完全顾不上言辞优雅了。“安东尼奥在哪里?我现在就要见他。”

“你见不到他了,英国人。”弗朗西斯说,“我恳求你跟我去房间里说话。”

“什么叫做我见不到他了?”

“我们上楼再谈好么?现在空房间很多,你还可以住你去年住的那间。我去叫人把你的行李提上楼。”

“操你妈的,波诺弗瓦,操你。我不想听你说什么房间的事情。我不是来度假的,我是来见安东尼奥的。他在哪里?”

“听着,英国人,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最好时机。我们先上楼去好么?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这件事。”

“闭嘴!”亚瑟吼道。他两步上前,双手抓住弗朗西斯的领子提了起来,猛地把他撞在后面的酒柜上。两个玻璃杯从架子上滚了下来,在地板上摔得稀烂。几个坐在厅里的顾客被响声惊动,站起身来朝他们靠近,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拉开他们。亚瑟可不管他们。他没精力去管他们。他觉得慌张、恐惧、愤怒,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安东尼奥在哪儿?我现在就要见他。别再支支吾吾、说那些顾左右而言他的废话了!你最好现在把他叫来,不然我发誓会打碎你的下巴——”

“……你闭嘴吧,亚瑟·柯克兰!”法国人吼道。他被揪着领子搡到酒柜上,看起来终于被激怒了。他一只手抓住亚瑟攥着他领子的手,狠狠将它们扯了下来,“你要见安东尼奥么?去墓地见吧!他不在这儿。他死了!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死了!”他怒吼着将亚瑟向后一推,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别对我大吼大叫!是你逼着我现在说这件事的……我本想等你平静时再告诉你的!”

“……”

他说什么?亚瑟被推得后退了几步,踉跄着想向后坐在一把椅子上,却重心不稳地弄翻了座椅、摔倒在一片东倒西歪的空桌椅间。他头晕目眩。冷静点,亚瑟,他对自己说。波诺弗瓦刚刚说了什么?伊莎贝拉先前说了什么?他们说安东尼奥死了。安东尼奥。安东尼奥死了。这怎么可能呢?那个安东尼奥。那个安东尼奥。他千里迢迢从英国跑来,只是为了见上一面的那个安东尼奥。那个在货车司机的描述里,不屈不挠地打倒了拳击手的安东尼奥。那个在他的记忆力大笑着的,活生生的安东尼奥。他,安东尼奥。他怎么可能死了呢?不,这不可能。安东尼奥是不会死的。他,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那个拿着红布的青年,那个绿眼睛闪闪发光的安东尼奥。他的红布,他的披风,他发亮的斗牛服。那道伤疤。那双绿眼睛。那些巴伦西亚的夜晚,那阵巴伦西亚的海风。安东尼奥,他是所有这些。不,他不能死。他怎么会死呢?安东尼奥是绝不会死的。*这些*是绝不会死的。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一定是在骗我。他,波诺弗瓦。他在骗我,他对我撒了谎。可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为什么他的眼眶发红,眼睛里还有泪水?为什么他要说这句话?不……伊莎贝拉也许会在这件事上骗我。可是波诺弗瓦是不会在这件事上撒谎的。他怎么会在关于安东尼奥的事情上撒谎呢?他不可能,他不会,他绝不。他不是在骗我。他若是想在安东尼奥的事情上蒙骗我,绝不会一边流泪一边做这件事。甚至,他根本就不该写电报给我。那么,他不是在骗我。这件事情现在清楚了。没错,彻底,千真万确。这是确确实实的,安东尼奥死了。红布。披风。闪闪发光的斗牛服。伤疤。绿眼睛。巴伦西亚的海风。

安东尼奥死了。

“不……”他呢喃道。他的手在打颤,在他眼前,房间的天花板和四壁旋转着,向四周坍塌下去。有人在旁边看着他,有人在窃窃私语。他闭上眼睛,不想去看那些人怜悯的表情。世界天旋地转。他感觉地板像沼泽一样陷了下去,他向下坠落、掉在了碎片之中。

“……英国人。”弗朗西斯朝他走过来。他看上去已经消了气,眼睛里既有悲伤,也有愧疚。“我很抱歉这样告诉你这件事。……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

他说什么?亚瑟想,他问有什么可以帮我的。想想看,亚瑟,使劲想想。有什么事情是你现在能做的?

“……电话。”他轻声说。好几分钟之后,眩晕感才离开了他。“借我这儿的电话。”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把他从地板上拉了起来。他走到柜台前,眯着眼睛,摸到了桌上的电话。他拿起听筒,把手指插进拨号转盘,努力回忆着、按下了一个号码。

“请让琼斯小姐接电话。”他说。

这是一年来,他第一次和艾米丽通电话。

 

艾米丽几天后便赶到了潘普洛纳。在那之前,亚瑟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弗朗西斯曾经试图和他交流,但亚瑟拒绝了他。他满怀希望地来到潘普洛纳,现实却给了他如此沉重的一击。他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悲伤,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安东尼奥是怎么死的?他为什么会死?这些问题,亚瑟虽然想知道,却都不敢去问弗朗西斯。理智上,他已经明白安东尼奥死讯确凿;但内心深处,他又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有时站在窗台上,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人们过着自己平常的生活,就像往常一样。一年之前,他站在这儿,看着人们欢笑着跑过。那时,安东尼奥说不定也在其中。可是现在,他站在这儿,安东尼奥却不在街上了。人们依然欢笑着,安东尼奥却*再也*不会出现在街上了。这街道怎么还能够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呢?人们怎么还能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呢?这世界是多么荒谬啊!仅仅只是这样看着这条熟悉的街道,就已经让他受不了了。他又怎么能鼓起勇气听波诺弗瓦把安东尼奥的死亡细细描绘呢?

艾米丽·琼斯来的那天,是亚瑟几天来第一次走下旅馆的楼梯。那是个下午,还没到营业时间,大厅里一个客人都没有。他一走下楼梯,就看到艾米丽穿着一件短袖裙装,正站在打开的大门前。她的旁边站着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听到亚瑟下楼的声音,他们都抬起头来看着他。艾米丽一望见自己的表哥,眼眶就红了。

“噢,对不起,对不起,亚瑟!”她一看到亚瑟,就大喊着朝他跑过来,哭着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我可怜的亚瑟!我可怜的哥哥!你该多么痛苦啊!”

“……艾米丽。”亚瑟说。他已经太久没见到艾米丽了。他也已经好几天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话了。然而,当他看见表妹的脸,她的眼泪让他明白,一切他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从这一刻开始便都是真的了。他像从梦里醒来一样,突然鼻子发酸,于是低头紧紧地搂住了她。“对不起,艾米丽。对不起。”

“亚瑟,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不该那样对你!傻瓜,我真是个傻瓜!我去年怎么能那样说你呢?”艾米丽流着泪说,紧紧抱住了亚瑟。她把一只手放在亚瑟的脑后,像个母亲安慰自己的孩子那样拥抱着他。“我真是太后悔了。我不该对你发火!我不该对安东尼奥发火!你告诉我他死了,那时你该多么痛苦啊!原谅我吧,亚瑟。要是我去年没有对你和安东尼奥发火就好了。现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这不怪你。”亚瑟说。“我该向你道歉。是我做错了事。”是啊,他想,是我,是我做错了事。我去年来了潘普洛纳,我爱上了一个斗牛士。现在他死了。我本不该来潘普洛纳的!

他抬起头,越过艾米丽的肩膀,看到弗朗西斯正站在那儿瞧着他。他看起来还像几天前一样疲惫,眼眶发红,脸颊凹了下去。然而亚瑟当时处于巨大的震惊中,无法对法国人的痛苦和悲伤感同身受。此时此刻,艾米丽的眼泪和谅解的话语却好像突然打开了他情感的阀门,他不仅悲伤地接受了斗牛士已经死去的事实,也突然对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产生了一丝同情和理解。这么久以来,他一直不信任波诺弗瓦,甚至对他感到恼火,因为他从来都反对安东尼奥和他走得太近,还用频繁的信件把安东尼奥从他们去往新生活的路上夺走了。但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所有令他感到悲伤的事情,一直以来也同样伤害着斗牛士的法国挚友。弗朗西斯从朋友的死讯里感到的痛苦,和亚瑟·柯克兰此刻的痛苦恐怕不差分毫。他看着波诺弗瓦那双疲惫的蓝色眼睛,心中长久以来的愤懑突然消失了。他一直将法国男人看作他的敌人,但现在安东尼奥已经死了。他们的敌对已经毫无意义,他突然想听听波诺弗瓦会说些什么。

“艾米丽,让我和波诺弗瓦先生单独谈谈吧。”他说,轻轻拍了拍艾米丽的肩膀。女孩点点头,松开了搂着他的手。她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就顺着楼梯上楼去了。亚瑟站在原地,瞧着波诺弗瓦。

“我很抱歉前些天对你大吼大叫。”他说。

“别放在心上。”法国男人说。“我也不该那样将安东尼奥的死讯告诉你。”他走到墙边,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皮酒袋,打开塞子递给了亚瑟。“喝点酒吧。”

“当然。”亚瑟说。他接过酒袋,托起它朝嘴里灌了一口。这酒很烈,呛得他连连咳嗽。没喝下去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滑下去,流进了他的衬衫领子。

他把酒袋还给波诺弗瓦,法国人把它举起来,也喝了两口。

“弗朗西斯。”亚瑟说道,语气变得柔和了。“安东尼奥……他是怎么死的?”

法国人看了他一眼,把酒袋塞好,又挂回了墙上。他的表情也变得悲伤、疲惫又柔和了。

“伊莎贝拉他们和你说了些什么?”他问。

“他们告诉我卡洛斯还活着。”亚瑟说,“他们还告诉我安东尼奥和他打了一架,受了很重的伤。这事是真的吗?”

弗朗西斯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千真万确。安东尼奥,他真是个傻瓜。”他轻声说。“我现在还能清楚地记起上周的那个晚上,他挨过打后,来旅馆找我时的样子。他伤痕累累,把我子吓坏了。伊莎贝拉也许告诉了你,安东尼那段时间她住在一起。那天晚上,安东尼奥来找我,是要在我这儿住一上晚。因为伊莎贝拉见了他那副样子,一定会为他担心,并且不让他去参加第二天的斗牛了。我听了他的话,于是问他,你这幅样子,第二天还要去斗牛么?他说是的,他应该去。那时,他的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他告诉我现在他不需要教堂,不需要保佑,也不需要退缩了。他说他现在顾虑全无,什么都不再害怕了。他说这话时,虽然嘴唇都流着血,但是容光焕发。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安东尼奥这幅精神的样子了,这让我又欣慰、又害怕。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制止了我,就上楼睡觉去了。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他在敲我的房门。

“‘醒醒,弗朗斯!’我听见他在门外叫我。‘我要出发了,我准备去斗牛场了。’

“我打开门,看到他站在我的门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出门的衣服也都穿戴好了。然而,昨天打斗造成的伤还明显地展示在他的脸上。我劝他休息一天,放弃今天的斗牛表演。可他说他心意已决,他想证明自己还是从前的安东尼奥,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时机了。说完这话,他拥抱了我一下,就离开了这里。

“我到达斗牛场的时候,表演已经快要开始了。我看到安东尼奥已经穿戴好了斗牛服,就和你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是一件亮闪闪的黑色衣服。他看到了我,就朝我走过来。我看出他虽然精神饱满,但身体状态非常要命。他的脸上都是伤、嘴唇肿起来,脑袋也因为挨打晕晕的。他在看台下站住,把自己的斗篷交给我。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让他不要上场,我说,求你了,安东尼,回去吧,你状态不好。然而,他仿佛没听见我这句话一样。他只是笑了,然后对我说:‘如果我死了,请今晚就立刻埋了我。’说完这句话,他就立刻转身回到场上了。”

“你竟然让他这样上了场?”亚瑟难以置信地说,“他受了伤!他伤得那样严重。他还说了那样令人不安的话!弗朗西斯,你为什么让他上场?”

“我不该阻碍他。”法国人说。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好像说起这件事让他既心碎、又骄傲一样。亚瑟看着他的脸,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感觉。

“那么,斗牛的结果呢?”亚瑟问道,“他斗得好么?他受了伤么?”

弗朗西斯抬起头来,用那双疲惫的蓝眼睛盯着他。

“那一天,他斗得和他巅峰时代的任何一场一样好,甚至更好。”他慢慢地说,看起来既怀念、向往和骄傲,同时又非常痛苦和悲伤。“同场的另外两名斗牛士,和他相比都黯然失色。安东尼奥是那么稳健、潇洒、优美,即使脸上都是伤口和汗珠,却依然神色镇静,仿佛无所畏惧一样。这一天,仿佛命运就是这样注定的一般,他分到的最后一头牛,是一头眼睛严重损坏的大家伙,就像他十八岁第一次面对的那头牛一样。这牛既看不清红布的颜色,也看不清法兰绒巾挥动的位置。安东尼奥勇敢地贴紧它,用身体和它周旋。观众起先大喊着要求换掉这头公牛,因为视力受损的牛斗起来往往并不好看,但掏了腰包买牛的主席拒绝了这一要求。观众很快平静下来,因为安东尼奥即使只能用身体引导公牛,却丝毫没有露出恐惧和小心翼翼的神色。他的动作流畅又张扬,仿佛根本不畏惧公牛捅伤他毫不收敛的身体一般。人们逐渐开始大声叫好,这叫好声越来越热烈,真好像回到了一年前那样!别这么快杀死那头牛!他们喊道。他们还想多看一看安东尼奥,他们还想让他多和公牛缠斗一会,好欣赏他潇洒的身姿。然而我看得真切,安东尼奥已经逐渐体力不支了。汗水挂满了他伤横累累的脸庞,我在心里祈祷着,安东尼,杀死那头牛吧!可他仿佛浑不在意自己的精力,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安危。观众的欢呼使他入了迷,他表演起一个又一个夸张绚丽的动作,使那公牛和他周旋着团团乱转。终于,这情势到了顶点。只见他挥舞着手臂,红布落在了牛的脸上、蒙住了它的眼睛,而他向前一步、另一只手握着剑朝它刺去。我吓得大喊了起来!那公牛根本看不出颜色,它没法被这一下子蒙蔽。这动作虽然漂亮至极,但是太危险了。安东尼奥本该知道这一点——或者他确实知道这一点。他的剑直直地送进了牛的肌肉,而公牛锐利的角也在同一刻捅穿了他的身体。人们的欢呼声逐渐变成惊愕的喊叫,那一人一牛一起被掩盖在红布之下,仿佛融为一个整体。它们在那儿静静地矗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然后像一座巍峨的建筑轰然倒塌那样、沉重地倒在了沙地上。人群像墓地一样一片死寂,接着爆发出了尖叫声。救护人员跑进场内,鲜血从红布覆盖着的两具躯体下渗了出来。他死了,这时我就知道了。安东尼奥在他重返光荣的时刻死去了。”

“他就这样死去了?”亚瑟瞪大了眼睛。这个故事使他的心砰砰地跳着,愤怒和悲伤从他的身体里爆炸开来。“为什么你不阻止他?”他大吼着朝弗朗西斯走去,用手搡他的肩膀,“你不是在照看他么?你为什么要让他出门?你可以,你可以——你可以把门锁上,你甚至可以把他打晕!你为什么要让他上场?我要……我要杀了那个拳击手。这回我要把子弹打进他的心脏里!他怎么敢在斗牛的前一天打伤安东尼奥?我要……我要杀了他!”

法国人被他搡得后退了两步,他抬起眼来看着亚瑟。

“我不能阻止他,亚瑟,我也不该。”他说,声音很悲痛但也很平静,“他爱你,尽管我讨厌承认这一点。他想证明爱情使他强大,他想证明给那些侮辱他和你的人看。”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不该‘阻止’他的!”亚瑟吼道,“这一切本来是不用发生的!安东尼奥本来根本不用去死!他爱我,所以他应该去死?你在说些什么屁话!我宁愿他不要和那该死的拳击手冲突,我宁愿他不要拖着受了重伤的身体去和那可恶的畜生搏斗!愚蠢,愚蠢!我早该带他离开这里!这儿所有人都头脑混乱,才会放任他用自己的生命去证明什么所谓的能力。尤其是你,波诺弗瓦!你是他的朋友!我以为你是最不会任由他做蠢事的人,我以为你起码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去送死!我是昏了头,才任由他回到潘普洛纳,任由他留在这个愚蠢的地方。我真恨不得我当时烧了你寄给他的所有信!”

他出离愤怒,语无伦次地喊着。他抬头怒视着波诺弗瓦,还想再对他吼些什么,可是法国男人正安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非常复杂,既惋惜又充满了怜悯。只这一眼,就让亚瑟闭了嘴,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亚瑟·柯克兰。”弗朗西斯·波诺弗瓦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万分惋惜和伤感的神色。“他爱你,这是多么可悲啊。你不理解这一切。你从来没理解过他做的这一切。”

“你在说什么?”亚瑟问道。这些话和法国人脸上的表情,突然使他感到一阵绝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弗朗西斯叹了口气。

“亚瑟,我希望你明白。他不仅是为了你做这些事的,他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的骄傲,他才这么做的。他想证明爱情使他强大,很可惜,他失败了。爱情没有使他变得强大。他爱你,这让他变得脆弱了。他在场上一定一直在想着你,这对一个斗牛士来说是致命的。但是,爱情虽然使他变得脆弱,使他走向死亡,他却从死亡里得到了尊严。”

他说完这话,便抬起眼睛直视着亚瑟。亚瑟似懂非懂,只得愣愣地盯着他看。

“因此,柯克兰先生。”弗朗西斯说,“不管你是否能理解这一切,我请求你不要去杀卡洛斯。这是安东尼奥绝不希望的。他去和卡洛斯打斗,绝不仅仅是因为你,也为了他自己。他靠自己赢回了他的尊严。那一下把拳击手卡洛斯打垮了,他又重新佩服了安东尼奥。所有见识到那一场面的人,都重新尊敬起了安东尼奥。斗牛事故发生的那最后一天,除了安东尼奥本人,没有人比卡洛斯更明白斗牛士正在走向死亡。公牛的角捅穿安东尼奥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看台上的拳击手也流下了热泪。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他是一个西班牙男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骄傲地选择了死亡。他是选择这样死去的,而不是选择像桑托斯那样死去。”

说完这话,他便沉默了。亚瑟也沉默着。他的喘气声还在房间里回荡,但他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是的,这就是安东尼奥,他绝望地想。可他从来没有理解过安东尼奥么?他热爱他真诚、正直、热情和勇敢。他爱他充满情感和同情心。他爱他在斗牛场上潇洒的样子,甚至爱他对他同胞的妥协和谅解。他想让所有伤害安东尼奥的人尝到他所受的一切痛苦,他听说人们重新开始尊敬他,他为他高兴。可是他不希望他去死,他怎么可能希望他去死呢?他宁愿安东尼奥活着,即使非常平凡,非常平庸,纵使他永远无法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上重获尊重,可只要他活着,而不是化为一抔黄土。他知道这想法非常自私,他希望他活着,只是因为这使他自己感到安心和满足,即使他黯然失色,他活着总比死了令亚瑟快乐。他自己选择了死亡,这让亚瑟无法理解,既悲伤又万分绝望。他不像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理解他的朋友那样理解安东尼奥,他如此自私地爱着他,可这就能证明他爱得更少么?实际上,他内心里痛苦地知道,即使他无法理解这一切,即使弗朗西斯的话令他似懂非懂,他仍然为了这一切爱着安东尼奥。他仍然为了他做出的选择,为了他在亚瑟看起来如此愚蠢和固执而爱他。他爱他为了亚瑟去和比他强壮几倍的拳击手打斗,爱他无法被那恶霸打倒。他爱他明知自己会死,却依然走上了黄沙地。他也许以前不理解安东尼奥,今后也不会理解,但是仍然为了自己所不理解的一切爱他。他明白这一点,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比他更明白了。他愿意为了自己似懂非懂的这一切接受波诺弗瓦的话,他不会再去见卡洛斯,不会再去找任何人的麻烦了。他站在午后昏暗的酒馆里,想像着安东尼奥死去时的场景。他既无比悲痛,又没来由地觉得骄傲。他爱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从这一刻开始,他这一生都会永远爱着他了。

“他死的时候什么样?”他终于抬起头看着弗朗西斯,平静地问道。

“我不知道,”法国男人说,“他脸朝下趴着,他们把他抬走了。我没看清。”

他在撒谎,亚瑟想。他一定看到了,他只是不想让我知道。

“我还能见到他么?”他问。

“我恐怕不行了。”弗朗西斯说,“他已经下葬了,就在那天晚上——像他自己要求的那样。”

他一定是不想让我看到他最后的那副样子。亚瑟知道,自己很确定这一点。

弗朗西斯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了。

“但你还是可以去看看他的墓地的。”他说,“我送你去吧。”

亚瑟看着他,最终摇了摇头。

“不。”他说,心里明白这就是安东尼奥所希望的。弗朗西斯也许没说错,他从来不理解安东尼奥。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明白这就是安东尼奥所希望的。“我不要看他的墓碑。我见过的最后一件和他有关的东西,不应该是他的墓碑。”

 

当天傍晚,亚瑟就离开了潘普洛纳。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西班牙的田野和山脉在火车外掠过。天色逐渐转暗,夕阳落下。这一年多来,他终于第一次见到了潘普洛纳的落日。一颗太阳,就这样死去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夕阳,直到它落入群山,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在地平线之后。一种麻木又深重的悲伤占据了他。这悲伤使他突然有了冲动,突然想要写下他的编辑所要求的那个“关于西班牙的故事”。

他摊开稿纸,提笔写到:

潘普洛纳的太阳,终于落下了。

 

 

全文完


后记·他的朋友们

 

哈啰大家好,感谢大家看到这里。《日落潘普洛纳》从今年二月份开始连载,到现在也不过半年,真是我完成速度最快的一篇长篇作品了。这一篇的题材和时代设定参考了《太阳照常升起》中对于潘普洛纳斗牛节庆章节的描写,可以说是我第一次尝试这种题材,写起来新鲜和愉快兼备,希望也给大家带来了不错的阅读感受(虽然我知道看完结局很多人可能会想跟我聊聊人生)。按照惯例,后记部分又是展示各种隐藏设定和没有出现在正文里的文段的地方。不知道看完整篇文作大家感想如何,这里我希望可以就我感兴趣但是没在正文里好好展开的人物进行一些分析和补充,也希望后记里的这些讨论能带来对正文更加完整的感受和体验。

总的来说,我想聊聊他的朋友们。东尼在潘普洛纳的几个朋友,弗朗西斯,罗维诺,伊莎贝拉,还有他的哥哥裘奥(这几个人在我和朋友聊天的时候被我们戏称为“南欧帮”),都是各有特色和魅力的人物,我给他们想象了很多不同的背景和故事,不过由于时间所限,没能把所有故事写完。在这篇后记里,我会分享一些没能进入正文的关于他们的设定与文段。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先从最亲密的那个朋友聊起。

 

一、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刚来潘普洛纳那年,不过二十多岁,脸颊饱满,下巴上只有一层干净的浅色胡茬。他有张漂亮轻浮的面孔,正值青春,眉宇之间却总有一种忧愁颓丧的神色。那几年,潘普洛纳见识了太多像他这样的外国人,从北方翻过比利牛斯山,逃往西班牙境内。他们大多一样神色仓皇,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战争的的阴翳,来不及扎稳脚跟便匆匆离开。不过,弗朗西斯和他们不同,他来到了这座小城,然后就在这里扎了根。

因此,除了裘奥之外,他是所有人里最早认识安东尼奥的。安东尼奥对他来说是朋友,是学生,甚至也是精神上的救赎者。(这种感情里有没有爱慕我也说不准,但其实也不重要)因此法英西三个人的关系在这篇文章里是很复杂也很有趣的。对于弗朗西斯来说,他希望安东尼奥一直是那个游刃有余、完美潇洒的人,他希望他受所有人爱戴,希望他得偿所愿,希望他永远是那个十几岁时就对他说出“热爱生命”的那个无所畏惧的男孩儿。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弗朗西斯是比亚瑟更了解安东尼奥的人,他知道怎么帮助他做他想做的事情,他理解他的追求和痛苦,也理解他最后的牺牲。他对亚瑟抱有的敌意也非常容易理解,这个曾经拯救了他的精神世界的朋友对他来说万分珍贵,亚瑟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了危险,他认为英国人毁掉了安东尼奥本应拥有的完美的生活和曾经选择的道路,而这条道路走下去会有什么,他又是非常了解的。他担心亚瑟毁了那个无忧无惧的男孩,而这件事真的发生了。

但是从另外一方面,他心里又是非常敬佩亚瑟的。他自己是一个逃兵,亚瑟却不到二十岁就上了战场,并且在面对了许许多多残酷之后,依然坚持了下去。亚瑟做到了他没做到的事情,而且对这件成就足够谦逊,从来没有把它当做谈资。他知道亚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出身优渥,为人正直,受过良好教育,礼节风度兼具并且对待自己十分克制。这个小镇没见过这样的人,安东尼奥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他欣赏亚瑟,但同时又万分不愿意接受这一点。他一边敬佩亚瑟的这些特质,一边又痛恨这个男人因此吸引了安东尼奥,从此把斗牛士带离了他为他设计好的人生路线,导致了斗牛士的痛苦和迷茫。如果亚瑟不是这样一个令他欣赏的人,事情就容易多了,他只需要简简单单地讨厌和反对他就可以了。亚瑟如此快速和强烈地影响和吸引了安东尼奥,这又是一件他没有做到的事情。

如果说他对安东尼奥是理性的欣赏和喜爱,亚瑟对于安东尼奥则是完全的爱情式的热情。他感受到安东尼奥的性吸引力,又为他的人格魅力所折服,这种感情是非常狂热和感性的,他虽然和安东尼奥相爱、肌肤相亲,但却不像弗朗西斯那样理解他。这也是后面几章他们冲突的根源,安东尼奥和他一起离开,但是亚瑟无法像弗朗西斯那样给他事业上的支持,无法理解他最后的选择,也无法理解他的死。对于亚瑟来说,安东尼奥活着当然比死了更好。但弗朗西斯能够理解安东尼奥为什么选择了死亡。当然,这一切并不影响亚瑟似懂非懂地爱他,也不影响他爱上与他毫不相同的亚瑟,这一点还是相当罗曼蒂克的(哪里有)。

总的来说,弗朗西斯的角色虽然着墨不少,但也有许多没来得及展开的方面。他和安东尼奥的友谊是我很想展现的,和亚瑟的暗潮涌动的关系也很吸引我。如果有机会,以后还想多写点他们三个的故事(哈哈哈哈哈)。

 

二、罗维诺·瓦尔加斯

罗维诺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有魅力的角色!他年轻、粗俗却有趣,敢爱敢恨,对安东尼奥忠心耿耿。很可惜,文章里篇幅太少,不能很好地呈现他和安东尼奥的关系。这儿放出一段没有出现在正文里的段落,来稍稍给他和安东尼奥的关系做一些扩展:

 

安东尼奥认识罗维诺·瓦尔加斯,正是在他第一次杀死公牛的那场表演之后。那一天,随着公牛在小伙子眼前蹒跚了几步接着重重倒下,他也捂着流血的腹部跪在了地上。裘奥那时还没有做他的长枪手,他和帮安东尼奥穿戴斗牛服的工人一起站在斗牛士入场的地方,正在为安东尼奥杀死了公牛鼓掌叫好。见他倒在地上,他们才意识到不对,连忙叫两个人进屋去拿担架,抬着它朝安东尼奥跑去。

裘奥先跑到他身边,他从后面抱住兄弟的肩膀,另外一个人抬着他的脚,一起把他放上了担架。他们抓住担架的把手,将安东尼奥往场地外送去。然而,千百个观众都从看台上跳下,朝他们跑来、围绕在了担架旁边。他们太激动了,都想看一看这个十八岁的男孩,摸一摸他沾着自己的、和牛的鲜血的手。然而,这时候,一个穿着墨绿色衬衫的小个子男人扒开了人群、挤到了安东尼奥的担架旁边。

“喂,费尔南德斯!”他气喘吁吁地喊道,一只手抓着担架边,大汗淋漓地在斗牛士旁边小跑着。他肤色黝黑,长得十分俊俏。此外,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和安东尼奥一样,绝对不超过二十岁。

“我是罗维诺·瓦尔加斯,斗牛评论员!”他用拇指比着自己喊道,然后恶狠狠地把手伸过去,拿食指指着安东尼奥,“你,费尔南德斯,你今天斗得真棒。我说你一定会出名的。你等着瞧吧!”

裘奥听了这话,啼笑皆非,心想这真是个有趣的小伙子。他还没见过这么这么不可一世的崇拜者呢。然而,安东尼奥却笑了。裘奥看见自己的弟弟躺着担架上,朝小个子男人伸出一只手去。

“真的么?那好啊。”他笑着说道,虽然因为失血已经有些虚弱,但还是有力地抓住小伙子的手、坚定地握了握,“谢谢你这么说,罗维诺。”

他松开手后,小个子男人就被人群挤开了。裘奥放眼望去,在人潮中,这时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后来他才知道,罗维诺·瓦尔加斯那时候还根本不是个评论员。他在马德里的报社做学徒,每天做些印刷、打字之类的杂活。这次从潘普洛纳回去之后,他写了他的第一篇斗牛评论,写得就是安东尼奥。那之后,他就不再做学徒了。他在西班牙各地跑来跑去,为各式各样的斗牛士们写文章。不过,每年夏天,他都还是会到潘普洛纳来。安东尼奥和他聊得投缘,很是喜欢他,一见到他便会说,瞧,我最喜欢的意大利人,我的马德里幸运星!

 

三、裘奥和伊莎贝拉

裘奥的角色(没错,我猜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葡萄)也是一个在前期构思中想了许多的角色。他和安东尼奥面容相仿,年龄相近,因为阴差阳错没能像弟弟一样成为斗牛士,于是变成了他的长枪手。按照构想,他的性格比安东尼奥沉稳一些,被牛捅伤了眼睛之后,这种沉默忧郁的个性则更明显了。眼睛受伤之后,他曾经消沉过很长一段时间,安东尼奥在潘普洛纳斗出名堂之后,罗维诺介绍他们认识了伊莎贝拉(是的,罗维诺认识所有的漂亮姑娘)。他很快地爱上了这个姑娘,但是一直以来的经验让他认为,所有人都无法抵挡安东尼奥的魅力。他一度担心安东尼奥也迷上伊莎贝拉,然而舞女实际上早就对裘奥倾心,安东尼奥对这姑娘也没有朋友以上的兴趣。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关于伊莎贝拉的对话(这段也没有出现在正文里):

 

“伊莎贝拉真是个美人。”安东尼奥突然说。

这话让裘奥心里一沉。难道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安东尼奥也爱上她了么?这座小镇里,还从来没有人能抵抗得了安东尼奥呢。如果安东尼奥追求她,伊莎贝拉还会再看这个瞎眼、寡言、懒散的长枪手一眼吗?

这个想法让他的胃绞紧了,嘴里一阵苦涩。然而,当他向安东尼奥转过头去的时候,却发现斗牛士正笑着看着他。

“我认为她已经迷上你了。”他笑吟吟地说,“裘奥,你们会是漂亮的一对儿的。”

 

除此之外,裘奥也是所有角色里最稳重和成熟的一个。他虽然话语不多,但是他了解周围所有人的心思,只是没兴趣介入、也懒得说破罢了。他知道弗朗西斯对自己弟弟的执着,也看出了安东尼奥对亚瑟的热情最后会走向何方。但他对这一切更多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如果说弗朗西斯是最理解安东尼奥的朋友,裘奥则是所有人里唯一完全明白自己兄弟的一切想法的人。他和安东尼奥一起长大,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既羡慕弟弟开朗天真的性格,又深知他的固执和热情有一天也许会害了他。因此,当安东尼奥最先对亚瑟·柯克兰表现出兴趣时,裘奥不像其他人那样惊慌,也没有试图改变他。他深知自己的弟弟只要下了决心就难以改变,如果人们想要强行左右他,只会使他痛苦。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猜到了安东尼奥和亚瑟的结局,也许没有。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些并不重要,他是不会干预兄弟选择的人。他们的关系也许就是安东尼奥告诉他,他要去火车站,裘奥就会把他收拾好的行李递给他。他不会问他要去哪里,不会问他为什么要走。

如果有机会,真想写写两兄弟年轻时一起在街上勾搭小姑娘的故事(咦)。他们默契十足,一定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光。可惜从此以后,他们永远无法再见了。

 

四、亚瑟·柯克兰和安东尼奥

好吧,严格来说,亚瑟不应该被放在朋友这个范畴。我之前曾经用裘奥的视角写过一些南欧帮对于亚瑟一行人的看法,后来感觉实在太《潘普洛纳的美丽传说》(不)了,就没有进入正文……

 

亚瑟·柯克兰一行人初到潘普洛纳的时候,引起了不少人们的讨论。这三人金发碧眼,是典型的北方人长相,在小镇里相当引人注目。柯克兰先生年轻英俊,衣着讲究;谈吐举止虽然礼貌客气,却常常透着拒人千里的气息。他在波诺弗瓦旅馆下榻的当天,就有好几个附近的年轻姑娘叽叽喳喳地围在了旅馆门口。那时裘奥和安东尼奥正坐在门外的小桌子上闲谈,看到这副阵仗,免不了颇有兴趣地抬头盯着她们看。

“波诺弗瓦先生!”领头的那个姑娘说,其他姑娘在一边对她推推搡搡、发出不好意思的嬉笑声来,“那个今天住进你旅馆的年轻男人是谁呀?”

“是我的朋友。”旅馆老板笑着对她们说,“他是来度假的。”

“那个年轻小姐呢?”另一个姑娘说,“是他的夫人吗,还是他的未婚妻?她看起来太年轻啦!”

“不,不是。”弗朗西斯说,“那是他的表亲。”

“哎哟,太好啦。”那些姑娘说,随即又不好意思地发出阵阵笑声。“波诺弗瓦先生,他可真漂亮啊。他是哪里人?要在潘普洛纳待多久?”

“他是英国人。”旅馆老板说,“他们要在这儿留到庆典结束。”

“埃德娜想要认识他哩!”其中一个姑娘指着另外一个姑娘喊道。

“瞎说!”被指着的姑娘面红耳赤地推了推她,“波诺弗瓦先生,别听她胡说八道。呸!是她一直想要给有钱人做太太呢。”

她们笑作一团,开始互相扯起对方的发带来。就在这时,裘奥看到那个身处话题中心的男子下了楼,走到了弗朗西斯旁边。

“波诺弗瓦。”他用英语说,“可以让厨房给我送一碟点心和一杯酒上去吗?”

“当然了。”弗朗西斯说,“你下午不和我们一起出去吗?”

“不了,”这年轻的英国男子说,“这儿太热了,我有些头晕。告诉艾米丽我下午在房间里看书。”

他说完这话,突然瞧见弗朗西斯的身后站着五六个年轻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英国人仿佛被吓了一跳,但很快恢复了往常的神情,只是礼貌地笑着朝那些姑娘点了点头。他的角度看不见坐在另一侧的裘奥和安东尼奥,于是他很快和弗朗西斯到了别,转身便回房间去了。

“他看起来像个贵族似的。”一个姑娘说。

“呸,我看就是的!”另一个说,“你看到他的衣服了吗?那料子价格不菲呢,我做事的纺织厂里,一个月能卖出那么一匹就不错了。”

“我们的姑娘都爱上外国男人了。”裘奥忍不住笑着说。那些姑娘听了他的话便转过头来,瞧见了他和安东尼奥。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她们笑着说。几个姑娘一边嬉笑着、一边把手贴在嘴唇上,对安东尼奥做出亲吻的姿势,“安东尼奥,你还是最最好样的!姑娘们都等着见你呢。”她们七嘴八舌地喊完这些话,就嘻嘻哈哈着手拉手跑掉了。

“真拿年轻姑娘们没办法。”裘奥摇了摇头便笑着说。

“我在比亚里茨见过那英国人一次。”安东尼奥望着那些跑开的年轻姑娘,若有所思地说,“那是个挺有趣的家伙。”

“你见过他?”裘奥随意地问道,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以为安东尼奥又想结交一个新的朋友了。这时,他还没意识到他的兄弟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以往安东尼奥若是想结交一个朋友,这事还没有办不到的时候。

“别担心他会抢走姑娘们的注意力了。”弗朗西斯听到他们的谈话,就笑着走过来、靠在安东尼奥旁边的桌沿上,“我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并不放在女人身上。”

然而,这一回,裘奥却愣住了。他看到自己兄弟的突然瞪大了眼睛,一个转瞬即逝的迷茫表情从安东尼奥的脸上掠过。这表情弗朗西斯没有注意到,连安东尼奥自己可能都没有注意到。但裘奥认得那个表情。在安东尼奥告诉裘奥伊莎贝拉迷上的是他的那一刹那,他曾猛地抬起头望向自己兄弟,而安东尼奥身边的玻璃窗映出了自己的脸。

那一刻,他自己的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

“心思没放在女人身上?”裘奥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安东尼奥笑了。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移向了别处。

“这还真是稀奇。”他淡淡地说。

 

是的,这一段的意思本来是想表达一下裘奥角度的《看弟弟怀春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总的来说,弗朗西斯虽然以为自己是最先发现一切的人,但实际上,第一个感觉到自己弟弟的想法的确实是裘奥。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安东尼奥的迷恋并没有带来十分圆满的结果,但实际上,我也不认为他们的爱情是一个绝对的悲剧。或者说,对于安东尼奥来说,这虽然不是一个快乐的结局(HE),但是也算是一个好的结局(Good Ending)。在这篇文章构思的最开始,安东尼奥的死亡就确定了。但是与我一开始构想的不同,现在的结局还是带有一丝向上的气息的。在最初版本的构思中,安东尼奥也死在斗牛场上,但却是十分狼狈,十分疲惫,被人唾弃、被人不欢迎地,因为失败而“像桑托斯”一样地死去。在那个版本里,他的命运和整段爱情故事完全是一个悲剧,爱情毁了他的事业,也毁了他。然而,在最终版本的结局里,安东尼奥是主动地、勇敢地选择了直面死亡,并且赢回了人们的尊敬,他死在光荣的顶点上,以后也会一直以顶点的样子留在人们心中。这种死亡是他个人和爱情的胜利,也是他在那个时代能为自己的性向和事业做出的最轰轰烈烈的抗争。死亡在西班牙文学里一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议题,我试图在这个故事里浅浅显露一些这种精神的影子。对于安东尼奥来说,这种结局也许比他和亚瑟回到英国,面对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和更多新的阻碍,并且因为无法融入亚瑟的生活、又失去了自己的人生,从而与他渐行渐远要完满得多。

当然,对于亚瑟来说,这当然是一件万分悲伤的事情。有朋友开玩笑说,亚瑟回到出版社之后,怕不是要写一本《了不起的费尔南德斯》来记叙一下这个让他似懂非懂又爱得深沉的人物(喂)。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篇文章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由于时间仓促,有许多没来得及展现、没来得及说出的故事,在这里给大家道一声抱歉。当然,我也欢迎看了全文的朋友能来找我探讨一下你们的想法,我愿意说出更多我藏在脑子里但没有写进纸面的,这个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斗牛士的世界。如果你们来找我聊聊它,我会非常高兴的。

 

评论 ( 42 )
热度 ( 267 )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